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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虎口脫險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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量逃走的辦法已經不算什麽新鮮事,由於都是漢人,大家對南宋朝廷始終有一種發乎自然的淳樸感情,即便在女真人的統治下生活了幾十年,祖祖輩輩血脈相傳的民族烙印仍根植於每一個漢人的心底,平日裏那種亡國奴的恥辱被平靜的生活沖淡,但在受到不公正對待的時侯,這種感情立刻便像火山爆發,民夫們內心深處沒一個人真想為完顏亮出力賣命。除了想逃回家鄉,有這種幹脆投奔南宋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數。

我目測了一下到江對岸的距離,心中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,覺得這個距離對自己來說也並非就不可能,而夜裏要摸出兵營對我來說也不算難事,但蠻牛他們呢?想到這我搖搖頭,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。完顏亮為了防止民夫的大量逃逸,新立了個“一人逃走,全隊斬首”的鐵規,自從與這一隊十多名民夫同吃同住,同甘苦共勞役一路南來,我便沒想過要丟下他們,而他們也把我當成了逃跑的主心骨。

“咱們至少得有一艘船,”我望著江面若有所思,“還得在合適的時候出現在合適的地方,也許我們用得著現在建造的這一艘。”

“絕對行不通!”蔣老刁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圓木,以勞作掩飾著自己的聲音,“這是那種高大的蒙沖戰艦,速度慢不說,還得有熟練的漿手舵手才能操控,就憑咱們這些人,就算弄到船也是太監進洞房,幹著急!”

“你有什麽好辦法?”我問道。

蔣老刁指了指江邊,那裏有幾艘小船往來穿梭,是一種只能坐三、四人的小漁船,被金兵征集來作為傳令之用。“在江面風平浪靜時,只需有人操槳,我掌櫓,靠這種船我‘水上飄’也能渡過長江。”蔣老刁殷切地望著我,眼光爍爍。我搖搖頭沒有搭腔,要我丟下其他人獨自逃走,我暫時還做不出來,但現在,宋軍撤走時帶走和焚燒了所有江船,要找到艘能渡江的船,真比登天還難。蔣老刁見我沒有答應,眼裏不禁露出失望之色,沒有我的幫助,他也沒能耐逃出兵營。

“除非大家一起走,不然我不會答應。”我停下手裏的活,“還有沒有別的辦法?”

蔣老刁低頭尋思半晌,最後眼中露出一絲狠色,咬牙道:“辦法也不是沒有,但這險冒得可就大了。”

“說說看。”我忙追問道。

蔣老刁敲敲身下的船板:“這樓船上有無數甲板,先跟兄弟們通口氣,建造時只要做點手腳,留下一塊活動的船板,屆時便是一上好的木筏,再做一簡易的舵和幾副漿藏在廢料中,靠這玩意兒我也能把十多人渡過江去,不過……”蔣老刁說到這停下來,連連搖頭。

“不過什麽?”蠻牛也聽到我們的商議,連忙追問。

“太冒險了!”蔣老刁謂然長嘆,“不說冒著被監工發現的風險,就算平安下水,木筏的速度比起那些小船來也慢了許多,一旦被金兵發現駕船來追,大夥兒就是死路一條,這還沒算木筏在江心的波濤和急流中的兇險。”

我追問道:“就沒有別的辦法了?”

“有!”蔣老刁笑著調侃了一句,“大家都變成王八游過去。”

我躊躇片刻,決然道:“好!那就這麽幹!”

“怎麽幹?”蔣老刁疑惑地望著我,比劃著問道,“變成王八游過去?”

“去你媽的!”我忍不住擂了他一拳,笑罵道,“你變王八去!”

見監工的金兵望向這邊,我低下聲音說:“今晚就問問大家,如果願意靠木筏賭賭運氣,咱們就這麽幹。”

蔣老刁眼中閃過一絲猶豫,最後發狠道:“幹!只要木筏能到江心,我蔣老刁就能游到對岸!”

見他根本沒有把旁人性命放在心上,我驀地一驚,不禁暗問自己,是不是下意識中,我也存了和他一樣的心思?我不知道答案,不過好歹這個辦法需要大家同意,有一個人反對都無法實施,我只有這樣說服自己。

當晚的睡前會議出乎預料的順利,幾乎沒人猶豫便決定下來,大家把信任都交給了我,包括十三條熱血漢子的性命,望著眾人信任的目光,我心底反而有惴惴不安的感覺。

就像老天在眷顧著我們,計劃比我預料的還要順利,十天後的黎明時分,我和蔣老刁幹掉幾個看守後,順利地把十多人帶到了江邊,這時江上薄霧縈繞,水波不興,正是渡江的好時候。選擇黎明而沒有選擇深夜,除了考慮到這個時候金兵的守備最松懈外,更主要是由於江水太過兇險,蔣老刁也不敢在夜裏靠木筏渡江。

守衛江邊的金兵主要是防著對岸宋軍的偷襲,沒人特別註意岸邊即將建成的新船,我們順利起下那面偽裝成甲板的木筏,悄然下水,這時我才註意到,除了蔣老刁和兩個水邊長大的漢子,大家對水都露出一種本能的恐懼,他們都是旱鴨子!

十二人分坐木筏兩側,操著作為漿的木板胡亂劃著,木筏卻只在原地起伏顛簸,不見前進,氣得掌舵的蔣老刁連連咒罵,臨時指點了半晌,眾人才稍稍掌握要領,木筏也才緩緩駛離江岸向對岸采石磯前進,此時薄霧漸漸消散,東方也現出一抹魚肚白,拂曉已經來臨。

木筏劃出幾十丈遠,身後終於傳來金兵的吆喝怒罵,老天爺不幫忙,江上的薄霧沒能完全掩飾我們的行動。十多艘小船向我們追來,那是金兵中少數操漿的高手,這時我才突然發現,木筏的速度和如飛的小船比起來實在是太慢,我們逃不了。

“白大哥,怎麽辦?”蠻牛在問。

“白老大,快想想辦法!”更多的人在催促。

一支支利箭從身旁“嗖嗖”地飛過,在清冷的江風中,就像帶著死神的冷笑,笑我的愚蠢和無知,我無法回答大家,只有拼命地劃水。我們毫無遮掩地暴露在金兵的箭下,不時有人中箭一頭栽入水中,瞬間即被滔滔江水卷走淹沒,身後傳來掌舵的蔣老刁的呼喝:“白老大,跳水逃命吧。”

不等我回答,他已率先“撲通”一聲跳入江中,木筏沒了人掌舵,立刻在江中團團打轉,眼看就要翻側。我無奈望著緊緊伏倒在木筏上幾個面如土色的幸存者,黯然道:“大家跳水逃命吧,是我辜負了大夥兒的信任,我沒臉再見大家。”

又是幾支利箭帶著刺人心魄的銳聲射來,兩個漢子立刻中箭落水,幸好金兵的船只既小又少,敢在這湍急的江心追擊我們的更在少數,不然以金兵一向精準的箭法,只消一輪箭雨就可以把我們全部釘成刺猬。

“快跳!”眼見金兵的船只越迫越近,近到幾乎能看清他們面容相貌的地步,我不由分說把幸存者狠命地推入江中,與其在木筏上被金兵當成活靶子射殺,不如讓他們落水求生,雖然這求生的機會根本就微乎其微。當最後一個蠻牛也跳入江中後,我望了望波濤洶湧、完全不見人影的江面,突然覺得自己就是殺害同伴的兇手。

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我的身體,也像浸透了我的心,我木然地踏著水向對岸游去,唯一安慰的是我拉住了蠻牛的身體。好歹能救下一人,希望對自己的痛恨也能減輕一分。當我筋疲力盡地拖著蠻牛登上對岸的時候,蔣老刁早倒在數十丈開外的河灘上喘氣,見我過來,他疲憊一笑道:“我就說過白老大是好樣的,一定能逃得一命,卻沒想到你還能救下蠻牛。”

我望著他無言以對,心中對他率先棄舵逃命已憤怒不起來,與他比起來,我其實又有多大的分別?

蠻牛也漸漸醒來,這淳樸的少年此時眼裏蘊有與年齡不相稱的深沈,什麽話也沒說,對著咆哮翻滾的江水磕了三個頭,然後起身,順著江岸逆流而上,腳步踉蹌,方向堅定。

我也跟在他身後,照著他的腳印前行,蔣老刁追著我的背影絮絮嘮叨:“白老大,沒想到你水上功夫也如此了得,咱們要是聯手發財,無論去臨安還是海上,肯定無往不利,我‘水上飄’跟定你了,你……這是要去哪裏?”

那曾是我打動蔣老刁冒險渡江的說詞,我原本也打算過江後就直接去臨安,拿到自己要的東西後就走人,金宋間的戰爭於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善惡,我在這個世界也根本就是個外人,雖然對金人和完顏亮沒有一絲好感,卻還沒到刻意和他們作對的地步。但此刻,在親手把幾個同伴推入江中,眼睜睜看著他們被江水吞沒後,我在痛恨著自己的同時,突然覺得該為他們做點什麽,不然我無法原諒自己。

目視前方那個像綠色大田螺的碧螺山,以及臨江巍然峭立的采石磯,我冷冷地說:“我要去前方采石磯,宋軍大營。”

冬風蕭索,四野枯黃,就連碧螺山的綠色也十分的黯淡。采石磯下,宋軍大營完全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戒備森嚴,劍拔弩張,甚至都沒有一絲大戰爆發前的緊迫感。我準備好的一套說辭都沒來得及拿出來,只說是江北逃過來的百姓,給宋軍送來金兵的情報。守衛營門的兵卒便把我們三人放了進去。

進得營門後,我更驚詫眼前看到的情形,這就是大軍壓境下的宋軍嗎?兵卒三三兩兩散坐於地,衣甲不整,甚至馬鞍也擱地上當了酒案,除了這些濫飲者,更多的像是在營中散亂游蕩的游魂,沒精打采愁容滿面。金兵也不想打仗,但就算再怎麽厭戰,軍紀也決不會松弛到如此程度。難怪無論西夏李仁孝還是金國完顏亮,在提到南宋人時,在仰慕其璀璨文化的同時,也流露出對其軍隊虛弱戰鬥力的蔑視。

“軍爺,我想見你們管事的將軍,我們有關於江北金兵的情報。”我攔住一個軍官模樣的年輕人問。他倒也和氣,反問了一句:“金兵有多少人?什麽時候渡江?”

我猶豫了一下,“金兵號稱百萬,大概要不了多久就會渡江。”

他“噢”了一聲,眼中現出一絲憂色和恐懼,立刻又像沒事人一樣轉身就走,我忙拉住他道:“你還沒告訴我哪裏能找到管事的將軍呢。”

“現在沒人管事,”他嘆了口氣,“我們是剛從江北撤回的江淮軍,原來領兵的王將軍剛被免了職回京受審,新任命的李將軍尚未到任,你們等等吧,我會安排夥房準備你們的飯菜,你們能從江北逃回來,也算是不容易。”

等等?我瞪大了雙眼,金兵已經磨刀霍霍日夜準備渡江,宋軍居然還沒有自己的主帥?我不知道自己該笑還是該哭,這樣的軍隊,幹脆就任它被金兵滅了好了!

我氣得摔手就要走,一回頭,正好看到幾匹健馬從營門外疾馳而來,打頭者是個文官打扮的中年人,模樣在三十七八間,眉目軒昂,面白微須,於溫文儒雅中透著股天生的英氣。

“餵,你們領兵的將領呢?為何不出來見我?”他在這中軍營帳前勒住馬,環視四周問道,“金兵就要過江,為何你們卻還像是在放假?”

散亂在四周的幾個兵將見是個文官,臉上都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,一個小兵反問道:“將軍們逃的逃撤的撤,我們不放假還能怎麽著?”

“李顯忠將軍呢?他還沒到任?”他又問道。得到肯定的回答後,那文官稍一遲疑,立刻在馬上直起腰大聲喊道,“我是奉建康府葉義問丞相之命前來勞軍的中書舍人虞允文,去把所有將士都叫過來,我要犒勞你們!”

“大人要犒勞我們?”那兵士露出意外的神色,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“沒錯!我要犒賞所有將士!”虞允文的聲音有一種文人少有鏗鏘之色。幾個兵卒見虞允文說得肯定,立刻如飛而去,我和蠻牛蔣老刁對望一眼,立在中軍營帳外望著不遠處的虞允文,不知他要幹什麽。我還悄悄問一旁一個老兵卒:“這中書舍人是個什麽官?”

那老兵歪頭想了想,玩笑道:“比芝麻大一點,比西瓜小一些。”

不多時,兵卒們從四面八方會集過來,圍在虞允文幾人的周圍,人數居然不少,黑壓壓看不到盡頭。大家眼中除了有些意外和驚喜,更多的是疑問,還有就是那種敗軍固有的茫然和沮喪。

見兵將已來得不少,虞允文慢慢屈膝爬上馬背,最後在馬鞍上完全站了起來,昂首環顧四周將士,直到眾人都靜了下來,他才大聲道:“江淮軍將士們,你們一定會奇怪,本官為何會來犒賞你們?犒賞你們在江淮與金軍不接一戰就撤回江南?犒賞你們許多人甚至都沒見過一個金兵就敗退回來?不是!這些都不是你們的責任,這是你們主將王權的命令,跟你們完全沒有關系,你們不該背上江淮敗軍的罵名!不僅如此,我還要代表朝廷和江南百姓感謝你們,是你們在撤退時燒毀了所有渡船,使金兵為長江所阻,為朝廷調兵遣將贏得了寶貴的時間,你們為大宋立下了首功!”

眾將士先是面面相覷,繼而竊竊私語,臉上漸漸露出了興奮之色,腰身也不知覺間直了起來,似乎突然才發覺,自己原來真為國家立下了一大功。

“但是,”虞允文話鋒一轉,“金兵沒有渡船可以建造,長江天塹不可能永遠阻住金兵,金兵一旦渡江,請問諸位將士,以你們現在的模樣,拿什麽來抵擋金兵?”

“大人,”一個聲音怯怯地反問道,“金兵號稱百萬之眾,咱們江淮軍僅有一萬八千餘人,哪有可能擋住金兵?”

虞允文深吸口氣,望著那軍校問道:“你是哪兒人?”

對這問題大概感到有些意外,那軍校好一會兒才回答:“小人是浙江湖州人。”

虞允文轉頭遙望南方,遙遙一指,大聲道:“金兵若越過長江,三日之內便能打到湖州,不僅如此,長江以南一馬平川,再無天險。若這長江,加上你們這些忠勇的江淮軍將士也擋不住金兵,那麽,即使你的家鄉遠在嶺南,也逃不過被金兵燒殺戮掠的下場,你們的妻子兒女,也逃不過金兵的淫威和為奴為婢的命運。”

人群一時靜了下來,上萬人一下子鴉雀無聲,這種安靜便十分的滲人,就在這寂靜中,只聽一個粗豪的聲音突然響起:“虞大人,我們這些弟兄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,所以即便知道無法與金人抗衡,也沒人逃離軍營半步,留下來的這些兄弟,早已決心血祭長江,但這又有什麽用?既沒有主帥又無援軍,這一萬多大好男兒的滿腔熱血,也不過憑空拋灑罷了。”

“請問將軍是……”

“步軍統領時俊。”

“將軍聽好!”虞允文正色道,“朝廷已組織援軍即刻奔赴前線,大家盡可安心,至於主帥,我雖為文官,卻也為朝廷委命到建康前線參謀軍事,如今非常時期,在李顯忠將軍未到任前,本官便暫理江淮軍主帥事務,不知時將軍服也不服?”

大概這話太讓人感到意外,場中又是一陣寂靜,片刻後才聽時俊陡然大聲道:“服!我服!虞大人雖為文官,卻比我這武人還有氣魄。從今往後,我時俊唯大人馬首是瞻!”

虞允文點點頭,昂首四顧,高聲問:“可有誰不服?”

人叢中立刻響起眾兵將此起彼伏的應答聲,最後匯成異口同聲的兩句誓言:“願奉虞大人為主帥,與長江天塹共存亡!”

“好!”虞允文一揮手,“校尉以上軍官到中軍帳議事,其餘兵將各歸本位,精心準備兵刃甲胄,不得再在營中飲酒賭博閑逛,違令者軍法從事!”

眾兵將轟然答應著陸續散去,虞允文這才下馬,大步望中軍帳而來,在帳外突然看到身著百姓服飾的我和蔣老刁蠻牛三人,不由停下腳步。我不等他問起,忙抱拳道:“大人,我們是江北逃回的大宋百姓,我們知道金兵的一些情況。”

虞允文朗目中閃過一絲喜色,忙擡手示意:“快請!”

跟著虞允文進入大帳的時候,只聽他的一個隨員在他耳邊小聲嘀咕:“大人,朝廷只是命你到江淮軍來勞軍,而不是督戰,如今江淮軍一團糟糕,你何必背這包袱,引禍上身呢?若軍事順利還好,要是萬一……”

不等那隨員說完,虞允文驀地停下腳步,白皙的臉頰突然間漲得通紅,瞠目質問道:“如今國家已到生死存亡關頭,在這人人都該為國效命的時候,我難道還要考慮自己的聲譽得失?”

那隨員在虞允文逼視下紅著臉尷尬地低下了頭。望著一臉軒昂的虞允文,我突然對宋軍生出了一點信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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